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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1-24
更新時間:2022-07-28 12:06:13作者:佚名
生育,是大部分女性都會面臨的重大課題。
在《生生之門》中,葉淺韻經(jīng)由生育經(jīng)驗,寫下了女人們共通的悲歡:“我拼盡了全力。我感覺下身被某種器物剪開……更大更深的疼痛又一波波席卷過來。我覺得我就要死了……”
但是,一切的疼痛又因為孩子的到來而慢慢消散?!芭惆橐粋€孩子長大的過程是艱辛的,有趣的,當(dāng)看著他少年英姿,陽光清朗地向我奔來時,我忘記一切疲憊和勞累。”
與此同時,生育又不僅僅是生育本身。
政策的變動帶來了生二胎的熱潮,許多人懷孕了,許多人流產(chǎn)了,有人因此而離婚,有人因此而抑郁,但也有人因此而收獲歡喜與幸福……
“翻開我所能看見的幾代人的生育史,就是一部血淚史,只有女人才深知其中的痛苦?!ぁぁぁぁぁず稳ズ螐牡纳?,該在哪里覺醒,又在哪里頓悟?這也許是女人們值得花一生時間來思索的大命題?!?/p>
下文摘選自《我們在不同的溫度沸騰》,因篇幅所限,有刪減。經(jīng)出品方授權(quán)推送。
生生之門(節(jié)選)
文 | 葉淺韻
1.
孩子在不期中來臨,我又驚喜又害怕。 我即將臨盆的電話打到村里的時候,母親正在地里除蟲,父親一陣狂風(fēng)刮到她面前,心急火燎地說,你姑娘要生了,你還不趕緊進城? 母親一溜煙地跑回家,把準(zhǔn)備好的各種物件往籃子里送,就奔往河邊等班車去了。 父親一路小跑地跟在她后面,交代她要好生照顧我,別火暴脾氣一上來就母女翻臉。 這些年來,我與母親之間的距離,有些像兩只刺猬,我們不斷地用刺傷對方來尋找存在感。
疼痛一陣一陣地向我襲來,像是體內(nèi)發(fā)生了八級地震,排山倒海地涌上來的疼,讓我不知所措,我說,我要死了,我活不得了。醫(yī)生一會兒來聽胎心,一會兒來檢查宮口開了幾指,一會兒又說要掛催產(chǎn)素。我疼得無法忍受,苦苦哀求醫(yī)生讓我剖宮產(chǎn),醫(yī)生說,宮口都開了六指了,樣樣指標(biāo)都好,你那么大的個子,能生下來的。我母親說,生得下來的,一定生得下來的,你看看剖宮產(chǎn)的人,好多天了腰都還直不起來。你忍忍吧,想喊就喊出來。我的指甲深深地陷進呂先生的手臂里,他大聲地叫喊起來,說我弄疼他了。仿佛他的疼痛,比我的還來得更猛烈一樣。我已經(jīng)連喊的力氣都沒有了,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任由一波又一波的疼痛把我撲倒。我想起了沙灘上那些死了的生物,被一波一波的海水淹沒。我的身體,我的靈魂都不屬于我了,我不是我,我是疼痛。
醫(yī)生說我的宮口已經(jīng)開全,要上產(chǎn)床的時候,我已經(jīng)精疲力盡了。我的羞恥,我的尊嚴(yán),在白大褂面前,還不及一張草紙。醫(yī)生說,用力,用力。我拼盡了全身的力氣。我感覺到下身被某種器物剪開,辛辣尖銳的疼痛之后,像是立即就忘記了這種疼痛,因為更大更深的疼痛又一波波席卷過來。我覺得我就要死了,死神就站在我面前,他在向我招手,我看見他面帶微笑。醫(yī)生說,你可以大聲地哭或是喊,可是我沒有一點哭喊的力氣了。她還說,你不要害羞,聽我的,來,用力,再用些力。我使出了平生所有的力氣,掙扎著直起一點點頭,模糊中我看見了我高起的肚子,太像祖墳里那些隆起的土堆了。里面,住著我的孩子,我的希望呀,我不能睡去。
護士的雙手使勁地按著我的肚子,醫(yī)生說,用力,快用力,已經(jīng)看得見頭了。我大叫一聲,把體內(nèi)所有力量都集中到了肚子上。然后,我聽見了嬰兒響亮的啼哭,帶著些微略的沙啞。醫(yī)生說,八斤三兩的大胖小子,哪里像一個早產(chǎn)二十二天的娃娃,一定是你記錯了時間。好吧,就當(dāng)記錯了。他到處好好生生的嗎?醫(yī)生說,健康得很。那一時刻,我所有的疼痛就像平靜的海面那樣,一切安定下來,萬物寂靜,我忽然就想睡了。迷糊中,我聽見醫(yī)生說,口子撕成這種樣子,讓我怎么縫呀?另一個說,你都不知道怎么縫,我們就更不知道了。天啊,發(fā)生什么了嗎?醫(yī)生有點責(zé)怪我的意思,說讓你使力的時候,用力太猛了。她拍拍我的手臂說,我們產(chǎn)科醫(yī)生都喜歡你這樣的優(yōu)秀產(chǎn)婦,知道怎么使力,可以多生幾個。
接下來縫針的時間就像過了幾個世紀(jì),每縫一針都要拉緊一下,像釘進心臟的疼痛,一下接著一下,我所有的累和困都被這種疼痛喚醒了,我睜著眼睛,看著窗外的夕陽,射在玻璃窗前的綠葉上,影影綽綽。我每問一次,要好了嗎?護士都回答說,還早呢。被煎熬的時間總是那么長,長得像是從鬼門關(guān)打了好多轉(zhuǎn),每一次回神,都是一種生不如死的戰(zhàn)栗。那些針,我感覺不是一枚針,而是許多許多枚,它們在我的傷口上來回地行走,每走一步都讓我掉魂。我不知道聽了多少遍“還早呢”,終于醫(yī)生直起了身子,說,好了。旁邊的護士夸獎?wù)f,師傅縫得真漂亮。醫(yī)生姓肖,是我一朋友的姐姐,我的一只腳一直抵在她的腰上,每疼一下就用力蹬一下,待她完成手術(shù)時,她對我說,妹呀,我的老腰都要斷裂了。
肖醫(yī)生一邊擦著額頭上的汗,露出大功告成的微笑,一邊大聲叫喚,來人。我家先生嘴巴笑成一朵大麗花躥進產(chǎn)房,不知他哪來那么大力氣,攔腰把我抱在推車?yán)?。全家人圍著我笑,而我的嘴巴里一直在重?fù)一句話:我要死了,我活不得了。她們說,不會死,會活得好好的。我被疼痛折磨得全然沒了一點正常智商,一直沒有追問醫(yī)生縫針時為何沒給我上麻藥。到了后來,我甚至都害怕去回憶從生孩子到縫針這個過程,任何時刻想起皮肉都會掉落一地。我的大腦選擇性地屏蔽了它們,我拒絕與任何人談?wù)撨@個可怕的過程。
一張狹窄的小床,放著我肥大的軀體,因為生產(chǎn)而肥大的軀體,連側(cè)個身子都覺得困難。我以為躺上去,我就要昏睡百年,最好不要再醒來。是誰非要讓女人生孩子?我真不知道村子里那些生了十來個孩子的女人,她們是如何讓自己活下來的。我閉上眼睛,想睡去,可怎么也睡不著。我想起了剛從我身體里分離出來的小東西,我說,抱來讓我看看。我的母親小心地把他捧到我的眼前,一個多么丑陋的小東西呀,額頭上有好幾條小老頭一樣的皺紋,眼睛一只睜開,一只閉著,懵懵懂懂地在半睡半醒之間,我不知道他是否看見了我。我成為媽媽了,成為這個小不點的媽媽了??晌乙稽c兒也不興奮,又一陣宮縮的疼痛襲來。我說,快抱過去,難看死了。我母親說,哪個會有嫌棄自己生的娃娃難看的媽呀,你們看,多好看,胖嘟嘟的,粉團團的。全家人都在高興,除了我,除了我的疼痛不高興。
2.
我母親關(guān)注剖宮產(chǎn)婦女的腰,她沒想到的是,我的半個臀部直到滿月都落不下凳子來。蛋白線縫過的傷口上,一直是些疙疙瘩瘩,像針線活不好的人做出的半成品。蛋白線不需要拆線,但吸收的過程有點漫長。很久了,我都覺得自己像一只被修補過的輪胎??粗鴳牙锏男律鷥阂惶煲粋€模樣,他像鎮(zhèn)痛劑,可以暫時減輕我的疼痛。卻也像催疼劑,在他哺乳時,吸痛了我的乳頭,還不顧一切地吸個不停,那么小卻那么有力。我終于明白了那一句話,使出吃奶的力氣。我看見他拼盡了所有,只為了吃奶這件事情。
懷里的小東西要叫我媽媽,我覺得好別扭,怎么一個姑娘家家就成了別人的媽媽,他一啼哭,我母親就說,快讓媽媽給吃幾口咪咪吧。好幾天之后,我終于習(xí)慣我已是這個小東西的媽媽的事實。在疼痛慢慢減輕一些之后,我開始滋生出無邊的母愛。只要他一出聲,就是我全部的世界。先生說,在我說長得難看快抱過去時,他有點絕望的情緒,他一直在想如果我做不好一個媽媽,他要如何來喂養(yǎng)這個小東西。男人又如何得知母愛可以敵過一切的天性,他的想法被全家人嘲笑了很久。他總是在我懷抱著小東西哺乳的時候,露出幸福的笑。足夠兩個孩子吃的奶水,淌得一床一鋪都是奶漬的印記,我說,我倒是幫你們家省了好大一頭奶牛錢了哈。
有一次,我左邊的乳房腫脹起來,連胳肢窩里都像灌進了乳汁,摸上去一大個疙瘩,旁邊還有幾個小疙瘩。疼得我好聲音都叫不出來,小東西吸不完,吸奶器不起作用,我母親想讓呂先生幫我使勁兒地吸,吸通泰就好了。她說,她是挨過這種活計的,太疼。先生大概是離開母乳的時間長了,一邊又產(chǎn)生些不好意思的情結(jié),另一邊也許是他不能體會我到底有多疼。但我的母親知道,她看我齜牙咧嘴的樣子,二話不說,就幫我吸了起來。她一口一口地一邊吸一邊吐,她說,奶水都是酸味了,直到吸出一些帶血的乳汁來,胳肢窩里的疙瘩也一點一點軟下去,我的疼痛才慢慢消失。先生咧著嘴在一邊不好意思地笑,母親說,你認(rèn)不得她有多疼。他搓搓手說,媽,我認(rèn)得,認(rèn)得呢。我母親說,你認(rèn)得個鬼,你只認(rèn)得生了兒子高興。事實上,婆婆早逝,先生開明,我沒有生兒子生女兒的任何心理負(fù)擔(dān),并且在心里我一直期待是個女兒,我可以把她取名叫“勝男”,設(shè)想她會為一個弱勢的性別做出些不一樣的努力。
在照顧我的一個多月里,我忽然明白了“養(yǎng)兒才知父母恩”這句話的含意。對母親更加了幾層敬重,這一路走來,虧欠母親太多了,我總是忙著刷存在感,占著我給她帶來的榮譽感,態(tài)度極不友善地對她。她像從來不把這些當(dāng)回事兒,樣樣對我盡心盡力,好話歹話說完說盡。我不知道當(dāng)年為了省幾塊錢冒險在家倒生下我的母親,究竟是否有過恐懼,她輕描淡寫地說,她堅信自己沒做過壞了良心的事,老天一定不會亂懲罰人的。我奶奶在看見我的一只腳先伸出來的時候,一定是嚇得面如土色,好在,我一只手抱著頭,另一只手抱著肚子,順利地來到人間。我與母親的對立從她懷我,到我長大,一刻也沒有消停過,這讓我的父親很頭疼。好在,我有了自己的孩子后,這些倒著生長的汗毛,一根根順當(dāng)了下來。
我問母親,她當(dāng)年生了幾個女兒,我父親嫌棄過她嗎?嫌棄過我是女兒嗎?母親說,兒呀,要怨只怨政策,要嫌棄也只能嫌棄政策,你說這自家身上掉下來的肉,是男是女,有吃有穿的年代,哪個又會嫌棄?她還說,我是第一個孩子,家里的人都把我寵得無法無天了,就連我爺爺都是有好吃好玩的,樣樣盡著我,我父親就是連生幾個女兒都沒說過一句什么。我害怕自己被人嫌棄的心,在母親平常的講述里,像是得到了某種安慰。原來,家里的人沒有因為我是女兒就有人嫌棄,甚至我是受寵的,這讓我增加了許多愛與被愛的底氣。月子里,除了身上漸漸減輕的疼痛,就是家人無盡的關(guān)愛。每當(dāng)我醒來的時候,我母親和先生在講我小時候的糗事,我總是裝作生氣地說,你們,你們又在講我的壞話。然后就假裝生氣,不吃雞蛋,為了讓我多吃一個雞蛋,他們倆想著法子讓我開心。
小東西壯得像一個小肉墩,多抱一會兒就有些墜手了。他吃奶的力氣有些嚇人,我的兩個乳頭都被吸破了,血和乳汁喂養(yǎng)著他一天天長大。坐月子的講究太多,我母親不顧天氣火熱,不準(zhǔn)我露出腳露出手臂,不準(zhǔn)我洗澡,不準(zhǔn)我吃水果,不準(zhǔn)我看電視……不準(zhǔn)我這樣,不準(zhǔn)我那樣,讓我像一個幸福的犯人那樣,被他們管制。但凡我想要做的每一件不被她允許的事情,她都能列舉出一大堆案例,我真不知道我們村子里怎么會發(fā)生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我更不知道我母親是如何就掌握了它們,在必要時如數(shù)家珍地搬來教育我。
月子里的疼痛漸漸隱去之后,我成了一個手忙腳亂的媽媽,在母親每一次離開時,都毫無安全感,我害怕小肉團一張開嘴巴就閉不上。有母親在,母親知道他是餓了,還是肚子不舒服了,還是胳肢窩里的小寒疼了。有一個夜晚,母親回家去了,他哭啊哭,不吃,不睡,背也不行,抱也不行,硬是折騰了半夜才安穩(wěn)下來。
陪伴一個孩子長大的過程是艱辛的,有趣的,當(dāng)看著他少年英姿,陽光清朗地向我奔來時,我忘記一切疲憊和勞累。我的記憶里選擇性地保留了他成長的一切快樂時光,并在適當(dāng)?shù)臅r候與他分享。當(dāng)我問他世界上最貴的房子在哪里時,他創(chuàng)造性地回答,世界上最貴的房子是媽媽的子宮。我激動得像有好幾只小貓在心臟里蹦跳著玩,仿佛為他所經(jīng)歷的所有苦和疼都有了最幸福的注腳。
3.
當(dāng)我四十五歲的表姐傳來懷孕的消息時,為她高興的同時,亦為她的安危擔(dān)心。生產(chǎn)的原因是封建殘余的一部分思想仍在作怪,為了高齡的婆婆心中存念的一點香火的延續(xù)觀念,兄弟幾家生的都是女兒,婆婆認(rèn)為他們的姓氏里應(yīng)該有一個男丁來繼承。被七大姑八大姨們說服之后,擁有碩士學(xué)歷的她大義凜然地站在家族的利益之上,聽上去像是豪門的夙愿。她說在她所有的同學(xué)里,她是絕對的異類,她那些生活在大城市的女同學(xué)們都說她瘋了,男同學(xué)們都在夸贊她多么勇敢。許多男人之所以對二胎政策表現(xiàn)得足夠積極,是因為生孩子養(yǎng)孩子的過程,他們只是個參與者,甚至有些人一直是旁觀者。
整個孕期里,表姐被身體的各種不適所折磨,每當(dāng)她在朋友圈發(fā)一段生不如死的牢騷時,就有大波的爭論跟在后面。每一次她都在奉勸高齡的女人絕不要步她的后塵,她最好的女同學(xué)一再勸她多為將來考慮,還玩笑她說好好一個可以留在大上海工作的姑娘,偏偏要回來當(dāng)一回生育工具。她在每次說完痛苦之時,像是痛苦就得到了某種有效的緩解。全家人小心得就像捧著一個價值連城的水晶球,不敢讓她在小城的醫(yī)院里做產(chǎn)檢,說要杜絕任何一絲失誤。她的婆婆天天燒香拜佛,期望能在古稀之年再圓一個夢想。
表姐終于要生產(chǎn)了,為算計孩子出生的日子,全家人折騰了無數(shù)次。這個大師說要這樣,那個大師說要那樣。好不容易敲定的日子,比預(yù)產(chǎn)期足足提前了三周,表姐說,趕緊剖開抱出來吧,一天比一天更難熬,雙腿已經(jīng)腫得連鞋子都無法穿了。醫(yī)生說時間提前早了,對胎兒會有一定的影響,建議往后。
她婆婆說夢見觀音老母從畫像上下來,手里拉著一個小男孩,說是給她家的。她們?nèi)叶紙远ǖ叵嘈疟斫銘训氖且粋€男孩。剖宮產(chǎn)前的B超檢查時,表姐忍不住問了胎兒的性別,當(dāng)人家告訴她是個女兒時。她的眼淚急急淌了下來,仿佛一整個孕期的精神支柱一下就倒下了一半。她的傷心嚇壞了全家人,就連她婆婆都收起一切封建思想,說了一大通生女兒有福氣的良方暖語。手術(shù)麻醉前,她一再囑咐表姐夫,萬一她有個三長兩短,一定要帶好她的女兒們。
表姐在全家人算好的時辰里,誕下八斤女嬰,母女平安。全家人沒有想象中的高興,也沒有表現(xiàn)出一絲難過。生活中的小失望,往往不足以影響人們對幸福的追求。一天一個模樣的小東西,讓人愛不釋手,就連在孕期里一再與表姐慪氣,不支持她生二胎的大女兒,也對新生的妹妹表現(xiàn)出了極大的熱情。但她總是在別人夸妹妹漂亮?xí)r,有些輕微不高興。并且一再在父母面前做出一些舉動,求證是不是有了小妹妹,她就變得不重要了。
另一個朋友有近六個月的身孕了,一些檢查指標(biāo)顯示,胎兒可能有缺陷,她需要去更好的醫(yī)院復(fù)查。輾轉(zhuǎn)于各家醫(yī)院,寄希望于某種誤診??蓭准裔t(yī)院的診斷結(jié)果都建議她引產(chǎn),即使她有一萬種舍不得,也不得不選擇痛苦的手術(shù)。之后,她開始失眠,一整個一整個的夜晚睡不著。只要一閉上眼睛,那個孩子就在她的眼前,一會兒是男孩,一會兒是女孩??拗持В乓簧焓?,就不見了。她開始嫌棄自己,嫌棄自己態(tài)度不夠堅定,為什么不留住她(他)?醫(yī)生的診斷也不可能百分之百的準(zhǔn)確啊。她拒絕任何人去探望,覺得自己與世界像是隔著一堵高墻。每當(dāng)夜晚來臨,一見到床,就像見到了鬼魂一樣。
醫(yī)生說,她得了產(chǎn)后抑郁癥。她的先生說,有時她也偶爾會有高興的時候,只是高興幾分鐘后,情緒就完全沮喪起來。還常常抱怨、指責(zé)家里的人,仿佛所有人都與她有仇一樣。醫(yī)生說,這些恰恰是這種病的正常反應(yīng),開了一些藥物,又囑咐她的家人要讓她時時感受到關(guān)心和溫暖,注意她的情緒。
她拒絕吃那些藥物,她說我沒有病,是你們病了。家人只好把藥悄悄放在紅糖水里,哄她吃下去。她常常躺在床上不停地流淚,誰來勸她,她會哭得更厲害。如果沒人勸,她又會覺得沒人愛自己而傷心得抽泣不已。
她的兒子已經(jīng)十四歲了,她是多么希望自己能生一個女兒呀。自從知道懷孕的那一刻起,她就美美地設(shè)想,會有一個溫軟明亮的女兒。她看著她讀詩,奔跑,寫字,唱歌,彈琴。她會長著爸爸的大眼睛,媽媽的大長腿,她會有濃密的頭發(fā),長長的手指,高高的鼻梁,有型的小嘴巴。她會成為另一個自己,被改良過無數(shù)回的自己。
她常常夢見各種各樣的花,蘭花、石榴花、桂花、荷花,據(jù)說這是生女兒的胎夢。即使是每天若干次的嘔吐,對她來說,似乎也是一種幸福的存在。因為她知道,她懷里的小東西在告訴她,媽媽,我在這里。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她不能從悲傷中走出。仿佛整個世界都是她的仇人,而她已經(jīng)不配獨自活下去了,她常常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兇手,一個殺了自己的孩子的兇手。閉上門,關(guān)上心眼,她不想見到任何人。在許多個無眠的深夜,雨滴,風(fēng)聲,汽車的喇叭聲,火車的汽笛聲,它們都鮮活地進入她的耳朵里。
中學(xué)女同學(xué)來電時,我正在跟她聊天,我嘗試著幫她卸載一些精神負(fù)荷,讓她與自己和世界達成某種和解,回歸到一種平常心的生活狀態(tài)。我才開口問一句,你還好嗎?女同學(xué)就哽咽著說不下去了。那段我一度艷羨的婚姻亮起了紅燈,他們從上中學(xué)時老師禁止戀愛中偷于花前月下,到最終修成正果,二十五年的時光,我以為會是一生一世與子偕老的長情陪伴。二胎,又是二胎,如今她身體不夠強硬,三高癥狀向她襲來的時候,她不能為他生育二胎了,他提出了離婚。而她生頭胎時,差點連命都不保了。
又接到另一個朋友的電話,她生了,如愿地生了一個大胖小子,在有了女兒又過了十六年后,她生下了一個兒子。電話里,我能看到她眉毛與臉色一起飛舞的樣子,真心為她祝福和高興。我說,恭喜,你有兒有女的幸福生活開啟了。她說,親愛的,苦蕎粑粑才動邊呀。之前她為了生這個二胎,流產(chǎn)了兩次后去檢查,才知道是男人的支原體感染導(dǎo)致胚胎停育,第三次懷上,早孕反應(yīng)十分嚴(yán)重,幾乎完全是靠輸營養(yǎng)液來維持生命。女人們?yōu)榱似匆粋€自己或是別人想要的夢,總是母性大發(fā),愿意耗盡一切心血。
4.
于生活而言,個人的悲苦總是微不足道。外面的世界依舊熱鬧非凡,生老病死每天都在發(fā)生。一些女人抱著獨身主義,一些女人結(jié)了婚也堅決不肯生育,生活總是有多種存在的模式。在離土地很近的地方,人們的觀念還在傳統(tǒng)的圈子里打轉(zhuǎn),被沖擊,被撕開。但選擇走在絕大多數(shù)人所行走的正常軌道,依然是人們對普通幸福的一種盼望。
對于一條寬廣的河流,每一滴水都是渺小的。但也只有一滴水挨著一滴水的匯集,才有了溪流,有了江河,有了大海。每一個人的心里都會有不同的活法,但并非所有選擇都能遵從自己內(nèi)心的召喚。難道世間事,除了生死,其他都只是小事?一句“順其自然”的輕描,就涵蓋了所有的幸與不幸,有時是荒謬的,有時又覺得那么妥當(dāng)。人人都在矛盾中營造自己對生活的認(rèn)同或是無奈。
那個夜晚,我做了一個夢,我夢見村子后面的山坡上開滿了苦蕎花,那些細碎的小花朵,一會兒變成星星,一會兒變成嬰兒的眼睛。風(fēng)一吹過,它們搖晃著、奔跑著,我伸出手去擁抱它們,它們變成了一張張小臉。在有風(fēng)、有霧、有露珠的山崗上,我看不清它們是在看著我笑,還是在對著我掉淚。
又是清明,與往年一樣,去給此生從未謀面的婆婆掃墓,去父親的墓前輕語。許多淡忘的悲傷,已經(jīng)成了一種形式上的懷念。每一個家庭都在不期中遇見死亡、淡忘死亡。墓地里長出許多龍爪菜,它們生機盎然地爬出泥土。抹去悲傷的人們,爭相采摘。面對一堆堆黃土,這邊是高祖父,那邊是高祖母,高高隆起的地方是他們死去之后的歸宿,這里長眠著的都是我血肉相連的親人們。我忽然明白,世間萬物,無非是從此地到達彼地。萬物向死而生,慈悲為土,又長萬物。在疼痛、歡笑里,迎接新生命的到來。在嗩吶,眼淚中,送走一個人的一生。中間的長度,被賦予各種意義,也可能是毫無意義。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了了悟悟,悟悟了了。
這一路上來來往往中,所見所聞,皆成為一段歷史。從何而來,該往何處,像是一種未知的歸宿。作為女人,生育是一生中的重大課題。翻開我所能看見的幾代人的生育史,就是一部血淚史,只有女人才深知其中的痛苦。于我,更多的是一種幸運,但太多的不幸不會因為我沒有經(jīng)歷,它就不存在。它就在我的周圍,橫橫豎豎地堆滿一地,誰踩上它,它就沾上誰。何去何從的生命,該在哪里覺醒,又在哪里頓悟?這也許是女人們值得花一生時間來思索的大命題。
本文節(jié)選自
《我們在不同的溫度沸騰》
作者:張莉 主編
出版社:中信出版集團
出品方:中信·回聲
出版年:2022-7
編輯 | 陳逍遙
主編 | 魏冰心
圖源 | 《產(chǎn)后調(diào)理院》
知識 | 思想 鳳 凰 讀 書 文學(xué) | 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