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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1-31
他為2700萬聾啞人發(fā)聲，有人卻要用5000萬買他的人頭
更新時間：2022-07-24 12:02:03作者：未知
手語律師唐帥
“有人出價5000萬，買我的人頭?！?/p>
這句話，像極了某個電影中的情節(jié)——黑惡勢力為鏟除異己，頒出“江湖追殺令”，重金懸賞仇家的項上人頭。
然而，這不是電影，而是幾年前真實發(fā)生的事情，比電影演繹得還要魔幻。
受到威脅的人叫唐帥，一位專為聾啞人打官司的手語律師。
唐帥
2018年1月，年關(guān)將至，一天半夜，唐帥的手機突然響個不停。
短短半個小時，他被拉進了幾十個微信群。
群里都是聾啞人，他們買了湖南龍盈資源管理有限公司（以下簡稱“龍盈公司”）的理財產(chǎn)品，承諾超高回報，卻落了個血本無歸。
龍盈公司老板包堅信，是一個在聾啞人圈里聲望極高的人物。
他自身是聾啞人，早年白手起家，憑借賣燈飾發(fā)家致富，將加盟店推向全國各地，頂著一大串耀眼的頭銜：湖南殘聯(lián)聾人協(xié)會副主席、湖南十大殘疾人創(chuàng)業(yè)之星、博鰲“中國照明行業(yè)三十年新銳影響力人物”、亞洲聾人企業(yè)家、聾人心理專家等等。
但就是這樣一個勵志人物，在自己的下半生上演了一出令人瞠目結(jié)舌的“反轉(zhuǎn)大戲”。
他于2016年創(chuàng)立龍盈公司，打著幫助聾啞人創(chuàng)業(yè)的旗號，專門騙取聾啞人投資。
龍盈公司
臺上，他全程用手語演講，以夸張的肢體語言和煽動性的話術(shù)，讓臺下的人們熱血沸騰：
“只要你有夢想，你就能當老板！”
“相信我，我們聾人朋友一起攜手賺大錢！”
“投資5000元，7天就能分紅1781元；投資10000元，7天分紅3562元；最高10單，投得越多，賺得越多！”
在包堅信的鼓動下，一批又一批聾啞人投資進來，掏空積蓄。
結(jié)果，超高額的回報成了空頭支票，投資的本金也不知去向。
他們四下奔波、維權(quán)，但因交流不暢、舉證困難，甚至找不到能有效溝通的律師。
直到有人推薦了唐帥。
在聾啞人眼中，這位33歲的重慶小伙兒，成了他們拿回血汗錢的唯一希望。
在唐帥看來，龍盈詐騙案是典型的“龐氏騙局”。
這是很多傳銷團伙兒斂財?shù)膽T用手段——利用新投資者的錢，來向老投資者支付利息和短期回報，拆東墻補西墻，制造賺錢的假象，進而騙取更多投資者的加入。
唐帥
有領(lǐng)導提醒唐帥，這個案子牽扯面太廣，且都是弱勢群體，一旦搞不好，就是社會性的輿情事件，風險很大。
唐帥點頭。
他有心回絕這個案子，然而，當幾百名聾啞人從全國各地趕來重慶，站到律所門前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的心被狠狠地扎了一下。
他們都是底層的窮苦人，很多人在這場投資中傾家蕩產(chǎn)。
有的人抵押了房子；有的人透支了借唄。
四川阿壩一對相依為命的聾人母子，打雜工存了十幾年的錢——2萬塊——全都投了進去。他從視頻里看到她們搖搖欲墜的泥巴房，屋子里掛著破舊的蚊帳，上面有明顯的窟窿……
“騙子，龍盈，我。”（我被龍盈公司騙了）
“賺錢他說。好，不好能？”（他說能賺錢。好啊，我能說不好嗎？）
按聾啞人的表達習慣，最重要的信息要放在最前面，語序與普通人完全不同。哪怕一個簡單的時間問題，也要把故事從頭講起，中間夾雜著反反復復的“錢沒了”。普通人一句話講清的事兒，他們往往要多花幾倍的時間，耗費幾十個手勢。
望著一雙雙滿懷期待的眼睛，唐帥最終用手語，堅定地比出了一句話：“請放心，我替你們維權(quán)?！?/p>
維權(quán)的過程艱難、曲折，唐帥幾乎放棄了律師事務所所有的事情，全力投入到這起大案中。
他奔赴全國各地，調(diào)查取證，同時，也有受害者陸陸續(xù)續(xù)來律所報案，他將這些聾啞人一一安頓好，妥善保管實物證據(jù)。
此外，他堅持一個原則：絕不收取報案人一分錢。
聾啞人生活不易，他們中的很多人幾乎沒有收入來源，他不忍心收錢。
唐帥
調(diào)查夜以繼日地進行，有包堅信的親信給唐帥帶話：包總說，只要你不再亂咬，多少錢盡管開口。
唐帥嚴詞拒絕：謝你們包總的美意，我領(lǐng)受不起。
不久后，圈子里流傳出一個消息，有人出價5000萬，買唐帥人頭。
一天夜里，兩點多，幾個人全套警服，比著手語在律所附近轉(zhuǎn)悠。
巡樓保安給正在加班的唐帥打來電話，唐帥驚出一身冷汗：哪有聾啞人當警察的？
他搬來沙發(fā)，死死抵住辦公室的門，然后立即打電話報警。
警察很快趕到，那幾個假扮警察的聾啞人聞風而逃。
送走警察后，唐帥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腿在發(fā)抖。
這件事，讓律所人心惶惶，唐帥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回家，晚上同事輪流陪他值班，幾個人把菜刀放在觸手可及的地方。
“嘴上說著加班談事情，其實什么正事都沒談，就是坐著喝茶。”
走到這一步，唐帥心里明白，接下來的結(jié)果只有兩個：要么包堅信入獄，要么自己死得很慘。
唐帥
幾乎是抱著同歸于盡的決心，唐帥開始與包堅信一伙兒死磕。
他將自己的律所作為“總據(jù)點”，請群里的聾啞人們廣泛聯(lián)系其他受害者，分派5名聾啞助理，負責不同區(qū)域的證據(jù)收集工作。
又出資請了兩名聾啞人做“臥底”，應聘到包堅信位于杭州的總部，一面偷偷收集各方往來數(shù)據(jù)，一面密切關(guān)注包堅信的動向，利用針孔攝像頭拍下他在各種“股東大會”“洗腦大會”上的視頻。
密集而大范圍的舉證，引起了各地警方的高度重視，在唐帥大量證據(jù)的協(xié)助下，2018年5月12日，包堅信及龍盈公司高管等共計13名犯罪嫌疑人，被長沙市公安局逮捕歸案。
這是建國以來最大的一場針對聾啞人群體的詐騙案，涉及湖南、新疆、安徽、浙江等25個省市，受害者近3萬人，涉案金額高達5.88億元人民幣。
唐帥一戰(zhàn)成名。
CCTV2018年度法治人物——唐帥
那年，他被評為CCTV2018年度法治人物，頒獎詞如此寫道：
不忍看，那嘶喊被按下消音鍵；
不忍聞，那宿命里的霜雪經(jīng)年。
你十指翻飛，接通了世界斷裂的兩端；
你百戰(zhàn)無懼，用法的武器護佑滄桑的心田。
成己達人，君子翩翩，正義有聲，公道人間！
作為一個語言系統(tǒng)健全的人，唐帥始終覺得，這是上天對自己最大的恩賜。
因為他的父母都是聾啞人。
唐帥和父母
父母不愿唐帥生活在無聲的世界里，從小將他送到外公外婆家撫養(yǎng)，不讓他接觸聾啞人，也不準他學習手語。
他們自卑、敏感，承受了社會太多的偏見。
有一次，父親得了急癥，痛得滿頭大汗，因無法與醫(yī)生交流，病情遲遲不能確診。
唐帥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在心里默默發(fā)誓，一定要學好手語，當好父母的代言。
父母工作的振興金屬廠，有幾百名聾啞員工，唐帥一放學就往廠里跑，與叔叔阿姨們交流學習。
還常常去重慶朝天門、解放碑一帶，與外地聾啞游客學習手語方言。
父親得知后，起初大怒，但當發(fā)現(xiàn)自己的兒子已能用手語熟練對話、幫助聾啞人解決問題的時候，這才慢慢釋懷。
唐帥
九十年代，工廠改制，父母雙雙下崗。
為了賺錢養(yǎng)家，唐帥讀完高中，放棄了大學，開始外出打工。
他先后去過北京、上海，賣過盒飯，批發(fā)過衣服，還在酒吧里當過駐唱歌手。
大城市對這個沒人脈、沒學歷的少年并不友好，他在底層摸爬滾打，嘗盡了小人物的辛酸，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最終又回到了老家重慶。
命運就此改變。
在昔日的雇主家，唐帥遇到了前來做客的區(qū)公安局局長。
在得知唐帥精通手語后，局長說，小伙子，要不要到我那兒試試？
不久前，局里抓了一個聾啞人盜竊團伙兒，為了查案，專門聘請了聾啞學校的老師來做翻譯。
但一連幾天，審訊工作都沒有什么進展，陷入了僵局。
唐帥進了審訊室，半個小時，犯罪嫌疑人全招了。
局長問唐帥，你是怎么做到的？
唐帥如實交代：“我也不清楚，就是聊天。大概是我比較了解聾啞人?！?/p>
從聾啞人的圈子里成長起來，接觸的人形形色色，他對這個群體，有著感同身受的理解，也有著深刻在骨子里的共情。
2006年，21歲的唐帥正式被重慶市公安局刑警總隊聘為手語翻譯，協(xié)助公、檢、法部門，溝通處理聾啞人案件。
唐帥
在唐帥到來之前，警官們偵辦聾啞人案件時，最頭疼的是“有勁兒使不上”。
因為大多數(shù)手語翻譯只能做“傳聲筒”，警官們的偵查技巧、詢問技巧、攻心術(shù)全都使不出來，翻譯們往往跟聾啞人比劃半天，得出的結(jié)論是“嘴太硬，沒辦法”。
聾啞人擅長沉默，翻譯拿錢辦事，也懶得去追根究底。
但唐帥不一樣。
他極其擅長與聾啞人溝通，有時候不用警官插話，自己就把案情捋得明明白白，甚至還能挖出更多的線索。
外地流竄到重慶作案的聾啞人，唐帥三下兩下就能問出破綻，因為整個重慶的聾啞人圈子他都熟。
“省心?！边@是與唐帥合作過的警官們的普遍評價。
那些年，唐帥是最忙的手語翻譯，足跡幾乎踏遍了重慶各個轄區(qū)大大小小的公安局、派出所。
到了后來，四川、陜西、云南、廣西等地的公安也會找他幫忙，還流傳出他會“催眠術(shù)”的傳說。
從事手語翻譯工作7年，唐帥接觸了上千個聾啞人的案子。
同時，他也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問題：有時會很難向當事的聾啞人解釋法律條款。
“我們急需既精通法律，又精通手語的人?！?/p>
2011年，唐帥通過成人自考，考取了西南政法大學法學專業(yè)，又于2012年順利通過司法考試，成了一名專職律師。
唐帥
他在重慶開設律師事務所，只要有聾啞人找到他，他都會盡可能地提供法律援助。
一起聾啞案件，耗費的時間、精力，往往是普通案件的三四倍。
通宵熬夜，一天睡四五個小時，吃一頓飯是常態(tài)，但他還是覺得時間不夠用。
“聾啞人群體有2700萬人，會手語的律師卻寥寥無幾，我不忙怎么行？”
有人問他，忙成這樣，應該賺了不少錢吧？
每次聽到這個問題，唐帥只能報以苦笑。
接聾啞人的案子與接普通人的案子不一樣，很多時候根本賺不到錢，甚至要虧錢。
因為接普通人的案子，會先報價，對方如果覺得價高，可以拒絕。
但聾啞人往往心思單純、直來直去：“我只有這么點錢，你一定得幫幫我?！?/p>
他們不是撒謊，是真的困難，真的拿不出錢來。
能拒絕嗎？
“不能，拒絕就相當于見死不救?！?/strong>
有時候累極了，也會有退堂鼓的念頭。
然而，頭天晚上下定了決心，第二天來到律所，看到聾啞人那渴望、無助的眼神時，做了一夜的心理建設一下子就被擊潰了。
“我不是不想退，是不能退。”
唐帥在西南政法大學講座
一個人的精力終歸有限，為了解決這一困境，唐帥開始致力于培養(yǎng)更多的聾啞人法律從業(yè)者。
每年畢業(yè)季，他都會到各大高校發(fā)布招聘啟事，前前后后共招收了30多名聾啞大學生，指導他們學習法律。
全國首位聾啞人律師——譚婷，就是由唐帥團隊培養(yǎng)出來的。
此外，唐帥與西南政法大學合作，開設“卓越公共法律服務人才實驗班”，培養(yǎng)既懂法律又懂手語、能夠直接為聾啞人提供法律服務的專門人才。
他希望聾啞人這個2700萬人的龐大群體，在受到利益侵害時，能站出來、頂上去的不再只有自己，而是一個個具有專業(yè)素養(yǎng)的手語律師團隊。
電影《無聲的辯護》發(fā)布會現(xiàn)場
2022年4月17日，以唐帥為原型創(chuàng)作的電影《無聲的辯護》，在北京舉行啟動儀式。
有人祝賀他，你出名了。
對此，唐帥卻顯得很淡然。
“我不是想出名，我只是想抓住每一個可以表達的機會，將聾啞人的現(xiàn)狀告訴大家，讓更多人關(guān)注到這個被淡忘、被忽視的群體，對他們多一份體貼和尊重?！?/p>
他始終堅信，明媚的陽光，必會照亮那片無聲的世界。
愿世間多一點唐帥這樣的律師，因為他們，就是活著的正義。文/牧龍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