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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1-31
回國做住家教師的我，窺見了精英階層的另類“雞娃”
更新時間：2022-10-03 08:33:13作者：智慧百科
由網(wǎng)易文創(chuàng)人間工作室授權(quán)轉(zhuǎn)載
今年1月，胡靜在上海成為了一名住家教師，專職陪伴一個就讀于國際幼兒園的5歲小男孩。她用一句話概括自己這4個多月的變化：“去年時我的狀態(tài)特別焦慮，因為找工作感覺整個世界很灰暗?，F(xiàn)在我整個人的狀態(tài)不一樣了，這幾個月很開闊眼界。”
胡靜大學時讀的是英語專業(yè)，2016年本科畢業(yè)后，性格外向開朗的她抓住一個機會，只身前往瑞士工作了3年。2019年底回國，她碰上了疫情，鑒于國內(nèi)外的疫情防控形勢，她決定在國內(nèi)發(fā)展。結(jié)果，找工作頻頻碰壁，使她發(fā)現(xiàn)自己一直引以為傲的海外工作經(jīng)歷在如今這樣的就業(yè)形勢下并沒什么競爭力。為了度過這場“職場寒冬”，胡靜萬般無奈地轉(zhuǎn)入了之前未曾接觸過的教育行業(yè)，在家鄉(xiāng)河南開了一個英文補習班。
一次刷朋友圈時，胡靜看到了一則住家教師的招聘信息，雇主要求老師英語能力強，能給孩子提供英文交流環(huán)境、陪伴孩子日常學習與生活。當然，薪資待遇豐厚。胡靜投了簡歷，經(jīng)過了中介機構(gòu)和雇主面試后，她從河南奔到了上海。
其實在面試胡靜之前，這家雇主已經(jīng)面試了若干位老師。面試時，孩子媽媽讓胡靜說說自己做住家教師的劣勢，并評價自身相對欠缺的地方。胡靜一一如實回答，“沒必要撒謊包裝自己，他們這么厲害的人閱人無數(shù)”。然后是談優(yōu)勢——胡靜的最后一個優(yōu)勢是開車水平很好，有國際和國內(nèi)駕照。雖然雇主家里有司機，但有時司機會被派去做其他事，胡靜可以開車接送小孩。
最終，胡靜通過了面試，她將要服務(wù)的這個家庭，雇主夫婦都是開公司的，各有各的生意，雇員超過了3位數(shù)。為了孩子上學，他們在上海市中心買了一套400多平米的大平層，“這套房子只是他們家的其中一套資產(chǎn)”。
雇主家有3個孩子，所以家里配備了保姆、司機和3個阿姨。“因為家里很大，所以我們不會相互打擾，每個人各司其職，我也有自己單獨的房間?！?/p>
胡靜要負責的是老二——除了陪伴他的日常生活，還要培養(yǎng)他的英語能力。胡靜一天的工作是這樣的：陪同孩子上幼兒園，下午3點半再把他接回來，輔導他英文、科學、邏輯思維等課程的學習，有時要陪同他去上課外班或進行戶外運動，“他喜歡跳hippop，還學了架子鼓，運動方面有網(wǎng)球課、游泳和體能課”。
胡靜在朋友圈刷到的住家教師招聘，是由“紅杉住家教師”機構(gòu)發(fā)布的。以前，這家機構(gòu)主要負責與美國政府合作，做互惠生的短期文化交流項目，將來自全球各地的年輕人送到美國寄宿家庭里，教授小孩子中文或其他語言。從2019年底開始，機構(gòu)創(chuàng)始人之一張生明顯感受到國內(nèi)家庭對住家教師需求的增加，2020年年初疫情爆發(fā)后，這種需求更加激增，很多家庭主動找他咨詢。
張生說，隨著近兩年國內(nèi)中產(chǎn)家庭數(shù)量增加，外國精英教育模式在國內(nèi)也流行起來，國際學校的家長格外看重這些。他意識到，從歐美傳來的住家教師行業(yè)可能將是國內(nèi)教育市場的嶄新沃土，再加上海外疫情影響，原有的交換生項目被迫停止，這家機構(gòu)干脆從2020年開始，全力轉(zhuǎn)型來做高端住家教師項目。
嫣然是第一批趕上這股大潮的人之一。2020年本科畢業(yè)的她，也因為疫情度過了一個灰色的畢業(yè)求職季。嫣然在大學期間有著豐富的家教經(jīng)歷，也從零星的招聘信息里聽說過住家教師這個職業(yè)，“那時還不像現(xiàn)在，形成了初步的產(chǎn)業(yè)”。在多番現(xiàn)實因素的考量下，嫣然應(yīng)聘了住家教師崗位，從去年7月起，成為南京一戶家庭的第二位住家教師。
那家人住別墅，家里有一對學齡前的兒女。姐弟倆都在南京著名的國際幼兒園上學，每個孩子每年的學費都是6位數(shù)。與胡靜的雇主類似，這家的父母同樣是開著公司，家里有保姆、阿姨和司機，每個人分工明確。嫣然很滿意這樣的工作環(huán)境——自己不需要承擔家務(wù)，只需專心陪伴小孩子。
嫣然每天的工作跟胡靜相似：早上喊小孩子起床洗漱，跟他們一起吃早餐，然后司機送孩子們?nèi)ド蠈W，她也要陪同；中午她會跟保姆阿姨一起外出采購，下午在家備課，待接孩子放學回家后，便為他們開始輔導功課；吃完晚飯后，她還要跟孩子做游戲；睡前給孩子講繪本是她一天的最后一項工作，等孩子入睡，她便能休息了。
兩個孩子不需要去外面上興趣班，因為父母會將老師請到家里，嫣然也需要全程陪同。小兒子喜歡玩樂高，會有專門的老師跟他一起玩。大女兒喜歡繪畫和鋼琴，有時嫣然也會陪她一起畫畫。
這戶人家的另一位住家教師已經(jīng)工作了很長一段時間，專門負責兩個孩子的“國際化精英教育”。關(guān)于孩子的教育問題，雇主夫婦會專門找她探討，嫣然的主要職責還是生活陪伴。
在嫣然心目中，這位前輩很厲害，“她30多歲，有海外留學經(jīng)歷，主攻的教育學，教育背景非常豐富”。
孩子們在國際幼兒園學很多課程，其中包括IB課程——這是為3到19歲的孩子開設(shè)的連貫性教育體系，會從幼兒園延伸到高中階段，一開始是專為外交官子女開設(shè)的。獲得IB文憑，有助于學生申請國際名校。
嫣然對這些課程不是很懂，但她知道：“父母對這兩個孩子的打算是小學就將他們送出國?！?/p>
“家庭教師研習社”也是一個專注做高端住家教師項目的服務(wù)機構(gòu)，這里每個月都能收到許多應(yīng)聘者的簡歷和家庭的招聘需求。工作人員每天需要篩選大量簡歷，先留下英語水平、教育背景或者才藝方面比較突出的，之后再與應(yīng)聘者進一步溝通，測試其性格和專業(yè)度。
“在對接家庭那邊的需求時，我們也會跟雇主交流，結(jié)合小朋友實際情況和他們對住家教師的具體要求，給他們推薦面試人選?！睓C構(gòu)創(chuàng)始人Linda說，“有的家庭看著要求很簡潔，‘只要求人有耐心和英語好’，但在面試時，你就能看出來他們考量的方面挺多的。還有些家庭，其實父母都不清楚自己的需求，我們就很難匹配。”
住家教師與家庭的匹配度，令張生和Linda都很頭疼。張生說：“每一個家庭要能匹配上1個滿意的住家教師，背后需要大概10個老師作為備選?！?/strong>
每個月，“紅杉”可以收到500多份應(yīng)聘的簡歷，“乍一聽這個數(shù)量很多，但根據(jù)家庭需求篩下來，就沒剩多少份了”——這些需求，包括但不限于：國內(nèi)985或211大學畢業(yè)、海外留學經(jīng)歷、教育學或師范類院校出身、擁有某項才藝等。
而在另一端，每個月大概會有50個左右的家庭來“紅杉”招老師，但最終簽到心儀老師的只有15個左右?！安坏?0%的匹配率，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薪資在那里擺著，源源不斷的人想進到這個行業(yè)，雇主也會對住家老師要求很高。”
如果雇主找不到合適的老師，機構(gòu)就不收中介費?！暗推ヅ渎蕰斐晌覀兒芏嗳斯こ杀镜臒o回報消耗，”張生對此感到無奈，但他也想不到什么好辦法，“這是行業(yè)難題?！?/p>
雇主的要求沒法降低，張生只能希望有更多高素質(zhì)人才進入這個行業(yè)。張生說，來找住家教師的家庭中，10個里大概有8個會對老師有英語方面的要求，“大多數(shù)情況下是機構(gòu)的助理或者對方家庭的助理跟老師進行英語面試，但有一個家庭，是全員跟老師英語交流”。
那幾場面試至今還讓張生印象很深刻，因為從頭到尾都是英文對話。孩子爸爸是企業(yè)主，媽媽是企業(yè)高管，她的英語尤其好，他們的助理英語也很流利。面試過程中涉及了很多復雜詞匯，如教學理念、使用的教材等。
直到第五次面試后，這個家庭才收獲了一位精英住家教師——那位老師國內(nèi)名校本科畢業(yè)，在英國攻讀了碩士學位，讀的都是教育學，英語優(yōu)秀，還有與低齡孩子相處的教學經(jīng)驗，“這樣的履歷可以說是鳳毛麟角，無可挑剔”。試課3天后，這戶家庭直接簽下了這位老師。
有的家庭除了對英語的硬性要求外，還希望老師有特長——如果對鋼琴有要求，家長不會只看老師有沒有鋼琴十級證書，還會在線上面試時隨機給曲目讓老師彈奏，或讓老師到家里去進行現(xiàn)場教學——“讓老師在攝像頭前作畫，就更不是什么稀奇事了”。
比起較低的匹配率，中介服務(wù)的售后工作是更讓張生和Linda感到棘手的問題——兩家機構(gòu)都有住家教師的“崗前培訓”，教老師怎么去融入一個家庭。老師進家之后，若跟雇主家庭無法磨合好，一方對另一方，甚至彼此互不滿意，也是常見的現(xiàn)象。
比如，一些雇主家庭會對老師使用手機的頻率比較敏感。有時老師在陪孩子時無意識看下手機消息，就會給孩子父母留下不好的印象甚至造成誤會。當著孩子的面用手機，也基本只能是使用教學類APP的情況下——這些注意事項，都需要機構(gòu)提醒住家老師們。
入職的第一個月，胡靜覺得自己做不來這份工作。她未婚未育，沒有帶小孩子的經(jīng)歷，而她要負責的男孩對生人也很排斥。
因為父母工作非常繁忙，這個小男孩從小基本是由阿姨帶大的，他的自理能力很差，不會自己穿衣服，上廁所也需要別人幫助。他不屬于乖巧聽話的那一類孩子，發(fā)脾氣時還會打人、推人和踹人。
以前，胡靜根本想象不到還會有這樣的孩子：“有錢人家的小孩真的不怕人，你兇，他比你更兇?！币淮?，她跟孩子吵完架后，孩子媽媽委婉地表示，實在不行他們再找一位有經(jīng)驗的住家教師，讓胡靜別硬抗。
90后的胡靜不吃小孩撒潑打滾的這一套，她看了很多育兒書和視頻，尤其愛看李玫瑾教授的育兒視頻講座。“李玫瑾提倡‘該出手時就出手’，家媽比較溫柔心軟，我會跟她交流這些理念，她還是比較尊重我的方式，在前期給了我很多包容度?！?/p>
為了帶好這個孩子，胡靜又在網(wǎng)上看了許多育兒方法，一開始只覺得眼花繚亂，后來她打算根據(jù)年齡分階段去學育兒知識，在小孩6歲前主抓“性格培養(yǎng)”。
她用“延遲滿足”去治男孩的急躁壞脾氣，給他立規(guī)矩：一天只能吃兩顆桃子味軟糖。一開始，孩子吃完一顆馬上會要第二顆，吃完后還要，不給就鬧，要么打人，要么摔東西。后來，男孩發(fā)現(xiàn)對胡靜再說再哭也不好使，不如做些別的事轉(zhuǎn)移注意力。
“小孩子很聰明很有眼色的，他發(fā)現(xiàn)在你這里發(fā)脾氣嘗不到甜頭，就不跟你鬧了。”胡靜現(xiàn)在感到自己工作得很有成就感，“我剛來時有點排斥工作，后來感覺到其實可以陪伴一個生命的成長也是蠻幸福的事，我以后也能更好地帶我的小孩?！?/p>
現(xiàn)在，男孩已經(jīng)會自己穿衣服、疊被子和洗漱了，脾氣也穩(wěn)定了很多。他變得很黏胡靜，喜歡讓胡靜陪他一起玩玩具賽車，晚上睡前也要胡靜陪著，有時胡靜跟別人打電話的時間稍微長一點，男孩就要來問。
家長的溺愛，是住家教師普遍要面對的問題。父母因為工作繁忙對孩子有愧疚，出于補償心理，在家時對孩子基本有求必應(yīng)。
有時嫣然輔導孩子學習時，孩子總想著玩，如果孩子媽媽看到了，總會說“就讓他玩唄”。嫣然會跟對方溝通，說不能讓孩子養(yǎng)成這樣的習慣。好在媽媽也很通情達理，講清楚她就能理解，不會再去打亂教學節(jié)奏。
而胡靜只有在面對孩子時，才會“板起臉”管教他，當孩子媽媽在家時，她會對孩子的行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他媽媽不在家的時候他會表現(xiàn)得很好，情緒也比較穩(wěn)定。但他見到媽媽時，還是天然依賴她，想發(fā)脾氣鬧情緒讓媽媽哄她，吸引注意力。”胡靜覺得這樣的現(xiàn)象很正常，不需要去消除，“我們是輔助媽媽陪伴孩子，永遠代替不了她們在孩子心目中的地位?！?/p>
除了薪資和成就感，讓胡靜更愛這份工作的是在這戶人家工作的“隱性福利”。她很崇拜雇主夫婦，他們是那個年代的高材生，畢業(yè)于國內(nèi)211大學，孩子媽媽還在國外留過學。
胡靜感慨說，這幾個月吃的用的，很多都是她以前根本想象不到、也不會見到的東西。孩子媽媽曾買過一個價值1000多元的貓山王榴蓮分給大家吃，“我之前都沒聽過這個牌子，家里阿姨開玩笑說，這一個榴蓮吃下去幾克黃金都下肚了”。
“之前受電視劇和小說的影響，總以為有錢人不好相處。結(jié)果來了后發(fā)現(xiàn)人家工作出色確實是有原因的，情商很高，很會做人，為人很隨和。”胡靜沒來多久就趕上了春節(jié)，孩子媽媽給她發(fā)了一個很大的紅包。五四青年節(jié)時，她又給每個在家工作的人都買了衣服。如果對大家最近的工作滿意，她還會發(fā)額外獎金。
孩子媽媽閑下來在家時，也喜歡跟胡靜閑聊，知道她的工作性質(zhì)很難接觸到異性，還會托人幫忙留意合適的男性介紹給胡靜，讓胡靜去見面。迷茫時，胡靜也會跟家媽交流今后的職業(yè)規(guī)劃，讓她出出主意，“人家真的是把我當家庭成員”。
由于平時工作很忙，雇主夫婦基本沒時間陪伴孩子，所以只要閑下來，他們就會帶孩子出去旅游，照顧小孩的保姆、老師、司機也會一同前往。胡靜也跟著坐了商務(wù)艙，免費去看風景。
盡管住家教師看起來每天都在工作，工作時間要一直持續(xù)到小孩睡覺，但胡靜覺得還是比“996”和“007”的工作好很多?！鞍滋煨『⒆釉谏蠈W，除了備課外我有很多自由時間，可以看書、刷劇或者出去到近處逛逛，工作時間其實很彈性”。
胡靜也承認，這份工作讓她失去了一些東西——比如固定的、完全屬于自己的時間。她的工作時間基本與小孩醒著的時間捆綁在一起，周末也不例外。平時的自由外出，也就限于去樓下便利店買東西和去快遞點。
合同上寫著胡靜一個月可以休息4天，有時胡靜想在周末從上海飛到杭州或舟山等地找朋友聚聚，但孩子父母都出差的情況下假很難請。如果確實想休息，也要提前申請，跟雇主協(xié)調(diào)時間，確保有人陪著孩子。如果不休的話，會補發(fā)工資，雇主還是希望胡靜盡量不休息。因為孩子太小，很依賴她，離了她，都不愿入睡。
在小區(qū)里，胡靜還結(jié)識了幾位年齡相仿的住家教師，大家是在小孩上興趣班時認識的。因為每家孩子的情況不同，日程表有差異，所以就算離得近，大家也很難約到一起玩。
胡靜在知乎和豆瓣小組上看到過網(wǎng)友對住家教師的評價，“很多人還是說這是一份類似家政的工作，不正經(jīng)、不靠譜，沒有當正兒八經(jīng)的老師強”。但這樣的評價絲毫不會影響胡靜對自己工作的滿意度，她認為自己工作的特殊性只是在于與雇主同吃同住。
胡靜的大部分家人不清楚她的工作性質(zhì)，在父母心中，女兒是去大城市做“上門英語老師”。有一次姥姥問胡靜在做什么工作，她弟弟搶著回答“帶小孩”，舅舅驚訝地說：“你還真去給人家?guī)Ш⒆恿?？”胡靜知道辯解不清，索性只“嗯嗯”“是是”地回應(yīng)著。
“為什么為公司打工的上班族要瞧不起為私人家庭服務(wù)的人呢？本質(zhì)都是提供勞動，都是工作，雇主也會為我繳納五險一金?！钡灿信笥严胍獜氖伦〖医處熯@個職業(yè)，胡靜都會提前告訴他們這些問題。在她眼里，工作沒有好壞之分，只有取舍之別。
張生說，住家教師的工作在性質(zhì)上可以分為“教”和“育”，每個家庭的側(cè)重點不同。大多數(shù)給學齡前兒童找住家教師的家庭，主要是希望老師幫助父母分擔“育”的職能，只有小部分家庭才對老師“教”的要求大于“育”的要求。
來自北京一所985大學的傅文，在今年年初看到了一則家教招聘信息，與他往常見到的1到2小時課程輔導要求不同。這則信息明確寫著要求老師上門住家，與孩子同吃同住，陪伴生活，輔導功課，養(yǎng)成良好的學習習慣。月薪近萬，吃喝報銷。
這樣的薪資讓本科生傅文動了心，“去他家之前我沒有了解過住家教師這個行業(yè)，以為還是每天給他補課，無非是順便住在人家家里罷了”。
傅文要陪伴的孩子是一個初中生，就讀于北京一所知名中學。他的父母說，之所以找住家教師，是因為他們平時工作繁忙、管教孩子的時間少。去年疫情期間學校上網(wǎng)課，孩子在家無人管束，迷上了網(wǎng)絡(luò)游戲，成績一落千丈。幾經(jīng)考慮，他們想找一個名牌大學的大學生來輔導兒子，培養(yǎng)他的學習意識。
但傅文發(fā)現(xiàn)，這個孩子幾乎不需要他來輔導功課——他的父母給他安排了不同科目的“一對一”上門家教?！拔业慕巧拖窈啇垡粯印！备滴倪@樣比喻。
白天，家里只有他們“師生”兩人，他幫助那個男孩做學習計劃，把控他的休閑娛樂時間。除了幫助男孩完成學校布置的作業(yè)，傅文覺得自己作為住家教師，并沒做什么事情——兩人定了計劃學習，學習一段時間后可以休息，但男孩總會在休息時間結(jié)束前5分鐘開一局“王者榮耀”，游戲一開便沒辦法暫停，傅文只能忍著脾氣等他打完這一局，勸他趕快學習，“我像是求著他學習”。
傅文曾多次嘗試跟男孩探討學習“內(nèi)驅(qū)力”的問題——這也是男孩的父母最期待傅文跟兒子聊的話題——但他最后還是放棄了。
傅文來自外地的農(nóng)村，家境一般，他說自己可以算是靠考上名牌大學改變了命運，以后生活條件大概率會比現(xiàn)在家里的好，做兼職主要也是出于貼補生活的考慮。但“知識改變命運”的話術(shù)，顯然沒辦法讓這個男孩信服，“他的命運很好了，不需要改變，他確實不知道學習是為了什么，是真的不知道”。
這戶人家在北京有多套房產(chǎn)，為了孩子就近上學，又為他在學校附近租了一套房。男孩的父母都是公司的領(lǐng)導，媽媽還負責規(guī)劃孩子的學習道路，從小到大為孩子安排輔導班和上門老師。在他們看來，疫情之前沒怎么接觸游戲的孩子是優(yōu)秀的。
因為玩游戲，男孩和父母經(jīng)常發(fā)生爭吵，甚至完全不會忌諱傅文在場。但面對傅文時，男孩還是比較聽話的?！熬C合素質(zhì)很高，也很有禮貌。”傅文這樣評價自己的“學生”。
但一種疏離感讓傅文感到無法與孩子交心，當著傅文的面，孩子不會抱怨家里的任何事，也不會傾訴隱匿的情緒。“師生”二人都喜歡打“王者榮耀”，但他們從沒有一起上線玩過。
意識到自己解決不了男孩學習的根本問題，再加上自己在新學期有了其他安排，兩個月后，傅文便離開了這個家庭。“雖然我沒有改變他多少學習習慣，但他寒假作業(yè)確實完成得不錯，比我來之前提升了很多”。
Linda現(xiàn)在身為機構(gòu)的一把手，但是在幾年前，她也經(jīng)歷過那段住家教師受到職業(yè)歧視的日子。
大學畢業(yè)后，Linda先做過學校老師，后來一個偶然的機會，讓她在2013年年底來到上海，成為了一名家庭老師，之后便一直在雇主家庭里面工作。
“2017年時，我們已經(jīng)形成了一個住家教師的小圈子，大家經(jīng)常溝通一些問題，那時我覺得這個行業(yè)需要有更加專業(yè)的中介公司來做”。
新冠疫情爆發(fā)后，對住家教師的需求迎來了井噴式增長。在此之前，一個家庭想要招住家教師，大多還是會去家政公司?！拔业谝环葑〖医處煿ぷ?，其實就是從家政公司找的，但那個時候還沒有‘住家教師’這個說法”。
Linda當時的工作是輔導孩子學習，但家長還是習慣性地叫她“阿姨”。她知道現(xiàn)在很多人吐槽住家教師這個職業(yè)，就是因為它有時很難受到尊重，她并非對保姆阿姨有偏見，但還是希望雇主能以“老師”的身份來看待這些從業(yè)者?！拔覀兿胩嵘〖医處煹膶I(yè)度，讓這個職業(yè)從傳統(tǒng)家政公司里分離出來”。
在住家教師還在依賴家政公司作為中介的時候，Linda她們面臨的窘境是：進入雇主家后，她們與家政人員的分工不明確，“教”與“育”職能界限模糊。那時， Linda名義上要負責輔導孩子的學習，但還是承擔了一部分照顧孩子生活起居的工作。幸運的是，做飯保潔之類的家務(wù)，家里有專門的阿姨來做，不用她負責。等到那家的家爸家媽開始稱呼她為“老師”時，已經(jīng)是Linda發(fā)揮出教師專業(yè)性之后的事了。
胡靜也沒逃過被叫“阿姨”的窘境，今年春節(jié)時，孩子的爺爺奶奶來家里跟子女一起過年，一口一個“阿姨”地叫著胡靜，“因為家里阿姨太多了，所以老一輩也就習慣這樣叫我”。
孩子的奶奶并不太清楚住家教師和保姆的區(qū)別，見到胡靜的第一天，就給她了個“下馬威”——老太太發(fā)現(xiàn)孫子只穿著衛(wèi)衣在房子跑來跑去，便認為胡靜不會照顧小孩。胡靜很委屈，家里有地暖，小孩穿成這樣沒有問題。待奶奶發(fā)現(xiàn)孫子吃飯時沒人喂，直接在飯桌上變了臉色，厲聲問道：“這阿姨啥時候來的？”胡靜不敢吱聲，還是帶小寶寶的阿姨替她解了圍，說剛來的，不懂事。
縱使心中再怎么不舒服，胡靜也從不回嘴糾正老人，時間長了，她對別人怎么稱呼自己已經(jīng)無所謂了。
除了要處理與孩子、與父母、與爺爺奶奶輩的關(guān)系外，還有相當比例的住家老師，要處理與家里其他服務(wù)人員的關(guān)系。
胡靜知道有的住家教師會不自覺以高人一等的姿態(tài)與家里保姆阿姨相處，但她認為，跟保姆擺臉色是件很不明智的決定，“很多阿姨雖然文化水平不高，但她們在不同人家做工，見識也很多，不會把心高氣傲的小年輕放在眼里”。
胡靜開始工作時，與雇主家里阿姨們的關(guān)系算不上和諧，阿姨們嫌棄她不愛衛(wèi)生，挑剔她各種事情——比如她用了吸塵器或者簸箕后沒有倒灰，只刷馬桶圈上面不刷下面……雙方各自不爽，阿姨們覺得胡靜是來“當大小姐”的，胡靜想她們憑什么管自己屋子？后來，她意識到惹不起這幾個霸道的老阿姨，便一一按她們的要求去做。
可再怎么如履薄冰，胡靜也躲不過“被參一本”。比如雇主夫婦要求胡靜手洗孩子的內(nèi)褲和襪子，有次，孩子脫了褲子后把襪子順帶卷到褲筒里，結(jié)果阿姨看見襪子出現(xiàn)在洗衣機里，便跑到雇主那里告狀。
對于如何在私密空間處理與雇主和家里其他家政人員的“親密關(guān)系”，胡靜打了這樣一個的比喻：如果把一個筆尖點到眉心處，人就會不自覺地把眉頭往那里擠。眉心就相當于家里的規(guī)矩，只要與雇主和大家溝通到位、明晰了標準，人就知道往哪里靠。
胡靜對“積極融入阿姨圈子”這個說法持中立態(tài)度，她說自己不會故意跟她們作對，但也不會加入她們的陣營。一次，雇主不在家，一位阿姨在飯桌上一直說另一位不在場阿姨的壞話，連小孩都不想聽下去了。但胡靜全程基本不說話，也不打斷，想著孩子吃完，就趕緊帶他離開。
有的住家老師也會跑來向Linda告狀，說自己沒有被雇主尊重，不想在現(xiàn)在服務(wù)的家庭繼續(xù)待下去了。每天，Linda和同事都要在微信上處理這些家長里短。對于實在無法協(xié)調(diào)矛盾的家庭與老師，Linda只能為他們各自尋找新的匹配對象。
“重新匹配”是最麻煩的“售后”問題。除了因老師和家庭雙方矛盾導致無法達成雇傭關(guān)系，單方無條件毀約也是常有的事。張生記得：去年國慶節(jié)時，本來有位女老師已經(jīng)入住了家庭，但工作了一天后就說不做了，也沒有給出具體的原因；蘇州有一個家先后面試了6位老師，直到面試第7位才覺得可以，老師到家試課3天后，家長反饋也很滿意，他以為皆大歡喜，沒想到，正式簽約后才3天，這家又說不想要這個老師了。
除了家庭融入的“磨合期”，住家教師還面臨著與家庭成員教育理念的“斡旋期”。一般情況下，機構(gòu)會提醒老師在不偏離正確教育方向的基礎(chǔ)上盡量以家長們的需求為主，但總存在個例情況。
比如，石家莊的一個家庭為孩子招了專門輔導英語和數(shù)學的住家教師。媽媽更看重傳統(tǒng)教育，希望孩子能在英語分數(shù)上有所提高。但這位老師比較年輕，他覺得口語能力才能讓人受益匪淺。最終，老師因為沒有選擇妥協(xié)，還是離開了。
張生和Linda都說，大多數(shù)來機構(gòu)咨詢的家庭，都是為學齡前孩子找能配合幼兒園“國際教育”的住家老師，這樣的家庭通常也不會讓孩子走國內(nèi)的應(yīng)試教育路徑，他們的規(guī)劃基本都是送孩子出國。像傅文那樣需要輔導學習的住家教師需求很少，為初中孩子找老師的家庭數(shù)量尚可，到高中階段寥寥。年級越高，老師輔導全科的能力越有限，家長們基本都會選擇“一對一”的?？萍医汤蠋?。
精英家庭的孩子也有密密麻麻的日常安排表。張生說，英語、小語種、鋼琴、繪畫、舞蹈已經(jīng)算是一般標配，馬術(shù)、高爾夫還有競技體育興趣班等等，也越來越在這個圈層時興了?！八麄儭u娃’是為了讓孩子全面發(fā)展，學習成績反而不太看重，因為他們不是體制內(nèi)的學生，沒有升學壓力”。
在同齡人正備戰(zhàn)高考時，胡靜雇主家的大女兒已經(jīng)基本確定了劍橋大學的申請，學了A-level課程，她不需要高考成績。
《2020胡潤財富報告》顯示，中國擁有600萬元資產(chǎn)的“富裕家庭”數(shù)量首次突破500萬戶，擁有千萬資產(chǎn)的“高凈值家庭”增加至202萬戶，擁有億元資產(chǎn)的“超高凈值家庭”增加至13萬戶。張生預判，從今年開始，會有更多的人入駐住家教師中介市場，但“這個市場看起來是塊肥肉，只有品嘗的人才知道其中滋味，匹配率和售后服務(wù)，是所有創(chuàng)業(yè)者都繞不過去的兩座大山”。
而對于已經(jīng)嘗試過這個職業(yè)的年輕人來說，還有很多不確定的因素。
嫣然希望自己以后有機會考研提升學歷，這樣能以更好的姿態(tài)再進入教育行業(yè)。
傅文看上去沒有受到住家家庭的影響，并不艷羨男孩家的物質(zhì)條件。他從小學習成績拔尖，初高中因為成績優(yōu)異獲得過很多獎助學金，沒花過家里什么大錢。他說自己不會再去當住家教師，“我不是很擅長幫助孩子培養(yǎng)學習習慣，我更愿意去用自己幾年積攢的應(yīng)試知識幫孩子提高卷面成績”。大學期間，他過去貧困地區(qū)做過支教項目，“在那里我感覺自己的價值發(fā)揮到了最大，哪怕沒有報酬我也愿意再來”。他當時教過的學生即將上高三，這個暑假他打算嘗試找一位自己當年支教過的學生進行免費的線上授課——前提是一定要找到“主動好學”的學生。
胡靜今年29歲，1個月前她還打算將來結(jié)婚后先用3年時間帶自己的小孩，然后再繼續(xù)做住家教師，目標是“百萬年薪”。那時她說：“30歲到40歲是住家女教師的黃金時期，一是女生結(jié)婚后工作狀態(tài)穩(wěn)定，二是會有帶自己小孩的經(jīng)驗?！爆F(xiàn)實也是，雇主家庭更希望雇傭已婚已育的女家庭教師，可以更長久地陪伴孩子。
而現(xiàn)在，胡靜有些動搖了，她漸漸意識到自己的盲目樂觀：“你看到越多你根本達不到的天花板，心緒就會越受波動?！鼻岸螘r間，她跟著雇主家到外地，住在那個城市最高檔的房子里?！暗教幎加兴麄兗业姆?。”她這樣形容，“我會覺得自己一無所有，一把年紀一事無成?！?/p>
雇主的弟弟與胡靜同歲，也是兒女雙全，跟哥哥在同一個公司，家境十分富裕。他的妻子沒事兒就會跟胡靜聊天，越聊胡靜心里越五味雜陳——她原本想在這個圈層打開視野，提升格局。但如今她越發(fā)清晰地意識到，自己夾在這個圈層，找對象肯定是無望的。之前她還跟不少年輕女孩一樣，想通過嫁人實現(xiàn)階層躍升，可在一次次相親碰壁后，“即使老天給了我個能‘上嫁’的機會，我也不敢伸手去拿了”。
她有些想退出這個根本不屬于她的世界，對于到底還要做多久的住家教師，她給不出答案了。
（應(yīng)受訪者要求，本文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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